暮色四合,最后一缕天光被墨色吞没,浓云掩了星月,长安城一百零八坊次第燃起灯火,
却照不亮犄角旮旯里的深巷。风里带着晚秋的寒意,卷起几片枯叶,打着旋儿扑到人脸上。
苏玉袖狠狠跺了跺脚,
心里将那个临时变卦、害得她不得不绕远路回家的手帕交骂了第十七遍。更糟的是,
天色沉得厉害,竟飘起细密的雨丝来,冰凉地钻进她的脖颈。
她拉紧了身上那件半旧不新的海棠红织锦披风,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,
只露出一点莹白的下颌和紧抿的唇瓣。“什么鬼天气!”她低声啐了一口,脚下步子加快。
这条靠近东市的辅兴坊小巷她平日走得少,此刻更是瞧不清深浅。只盼着快些走到坊门,
好歹能雇着一辆拉散客的马车。正焦急间,巷口拐角处恰好停着一辆马车,车身宽敞,
黑漆沉黯,在昏昧的光线下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,唯有车檐下悬着的一盏羊皮灯笼,
在风里轻轻晃着,吐出一点昏黄的光晕。拉车的马儿喷了个响鼻,蹄子不安地刨了刨地。
车夫是个面容模糊的汉子,裹着厚厚的蓑衣,见她跑来,抬了抬下巴,
声音有些粗嘎:“可是要车?”“是是是!”苏玉袖如蒙大赦,也顾不得细看,
只觉这马车规制似乎比寻常的宽敞不少,但雨势渐密,她一颗心早已飞回了家。提着裙摆,
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,口中忙不迭道:“去崇仁坊南门,快些!”车厢内颇为宽敞,
角落里固定着一盏小小的琉璃灯,光线柔和,驱散了些许黑暗。
一股清冽的、若有似无的松木香气萦绕其间,
与她平日坐的那些带着烟火气或脂粉味的车轿截然不同。她松了口气,寻了靠里的位置坐下,
将微湿的披风解下,正要整理微乱的鬓发,却猛地僵住。车厢另一头,阴影里,
竟还坐着一个人!方才她心急,竟未察觉!那人似乎原本倚着车壁小憩,此刻被惊动,
缓缓坐直了身子。琉璃灯的光晕勾勒出他流畅的下颌线,再往上,是一张极出色的脸。
眉飞入鬓,鼻梁高挺,唇瓣薄而色泽浅淡,一双凤眼微微上挑,
此刻正带着三分懒倦、七分玩味,毫不避讳地落在她身上。苏玉袖的心跳漏了一拍,
随即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。这人……这人不是那个混世魔王谢珩吗?!
长安城里顶顶有名的纨绔头子,镇北侯府的独苗,圣眷正隆的金吾卫中郎将——当然,
最后这个官职,苏玉袖私以为纯粹是他家世显赫,圣人给的恩典。此人行事张扬,脸皮之厚,
堪称长安一绝。她怎么会上了他的车?!
谢珩的目光在她因受惊而微睁的杏眼、以及那因为跑动和紧张而泛起绯色的脸颊上转了一圈,
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,嗓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,慢悠悠地开口:“哟,
我当是哪只野猫儿钻错了窝,原来是小娘子你啊。”他顿了顿,指尖在膝上轻轻一点,
笑意更深:“这算起来,该是第三次‘偶遇’了吧?当真是……缘分不浅。”“偶遇”二字,
被他咬得极重,带着显而易见的调侃。苏玉袖脑子里“嗡”的一声,新仇旧恨瞬间涌上心头。
第一次,在西市,她刚买到一个栩栩如生的兔子糖人,还没舍得舔一口,
就被这厮纵马而过带起的风扫到地上,摔得粉碎!他倒是勒马回头,丢下一锭银子,
那笑容可恶得紧:“对不住啊小娘子,赔你的,够买一车糖人了。”第二次,
就在上巳节曲江池畔,人潮涌动,不知哪个挨千刀的撞了她一下,帷帽被风掀开一角,
恰好这谢珩打马从旁经过,目光精准地捕捉到她的侧脸,还促狭地吹了声口哨:“啧,
掩藏得这般严实,原是个美人儿。”如今这第三次,她竟直接送上了门!苏玉袖又羞又恼,
一股泼辣劲儿直冲头顶。她本是家中***,自幼被娇惯,性子爽利,受不得这等窝囊气。
当下也顾不得对方是什么身份,手往靴筒里一摸——她平日出门为防身,
总习惯藏一把小巧的匕首。冰凉的刀柄入手,她心中稍定,“唰”地一声抽出,
雪亮的刃尖直指谢珩腰间,动作快得惊人。“谁跟你有缘分!”她柳眉倒竖,
一双杏眼燃着灼灼火气,压低了声音,却字字带着狠劲儿,“第一次,你抢我糖人!第二次,
你掀我帷帽!谢世子,光天化日……哦不,月黑风高,你待如何?”匕首寒光湛湛,
映着她因怒气而格外明亮的眸子,像只被逼到绝境,竖起浑身尖刺的小兽。
谢珩垂眸瞥了一眼抵在自己锦袍上的利刃,非但不惧,反而低低地笑了起来。
那笑声从胸腔震出,带着一股莫名的磁性。他忽然毫无征兆地向前倾身,
瞬间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。男子清冽的松木气息混杂着一丝酒意,扑面而来。
苏玉袖甚至能看清他长而密的睫毛,和他眼中毫不掩饰的兴味。他凑得极近,
温热的呼吸拂过她敏感的耳尖,带来一阵战栗。“这次嘛……”他压低了嗓音,
如同情人间的絮语,内容却石破天惊,“夜闯本世子的车驾,持械行凶……罪名不小。
依我看,不如就将功折罪,讨个媳妇回家,正合适。”“你——!”苏玉袖气得手都抖了,
刀尖险些划破他的衣料。脸颊“轰”地一下烧了起来,红得几乎要滴血。
这世上怎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!“无耻之徒!”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。“非也非也,
”谢珩慢条斯理地直回身子,好整以暇地整理了一下衣袖,仿佛刚才那个孟浪的人不是他,
“本世子这是在为自己寻个台阶下。小娘子你三番两次引起我的注意,若我不表示表示,
岂不是辜负了你这番……盛情?”“谁引起你注意!”苏玉袖简直要呕血,
这人的脸皮怕是比长安城的城墙还厚!“我那是倒霉!倒了大霉!”“哦?”谢珩挑眉,
似笑非笑,“那今夜这‘错上贼车’,也是倒霉?”“是!”苏玉袖斩钉截铁,手腕用力,
将匕首又往前送了半寸,“让你的人停车!我要下去!”谢珩却恍若未觉,
只悠悠道:“这雨夜寒凉,小娘子孤身一人,若是在这下车,
遇到真正的歹人……本世子于心何忍啊?”他顿了顿,语气变得慵懒而不容置疑,“说吧,
家住何处?既是本世子的‘未来媳妇’,总得全须全尾地送回去才是。”“谁是你未来媳妇!
”苏玉袖恨不得扑上去咬他一口。但听他后半句,又知此刻不是逞强之时,外面雨声渐沥,
夜色深沉,独自下车确实危险。她咬着唇,内心挣扎片刻,终究是安全占了上风。“崇仁坊,
南门附近,苏家宅院。”她没好气地报上地址,手中的匕首却丝毫未松,
一双美目死死瞪着他,满是警惕。“听见了?去崇仁坊苏家。”谢珩扬声道,
声音里带着笑意,显然是说给外面的车夫听的。马车轱辘重新转动起来,
平稳地行驶在湿滑的青石板上。车厢内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,只闻彼此清浅的呼吸声,
以及车外淅淅沥沥的雨声。苏玉袖紧绷着身体,维持着持匕威胁的姿势,不敢有丝毫松懈。
谢珩却似乎全然不将那利器放在眼里,重新倚回软垫,甚至阖上了眼,
仿佛方才一番交锋耗费了他不少精神。只是,在那眼睑垂下遮掩住的眸底,一丝极淡的笑意,
如投入湖心的石子,漾开圈圈涟漪。这姑娘,比他想象中还要有趣。泼辣,鲜活,
像一团灼灼的火焰,在这沉闷的长安夜里,突兀地撞入他的领域,带来前所未有的生动。嗯,
抢糖人那次,她气得跳脚的模样,就挺顺眼。掀帷帽那回,惊鸿一瞥的侧颜,更是清丽难言。
原想着是哪家的小娘子,派人稍一打听便知是礼部那位老实巴交的苏郎中家的姑娘,
闺名唤作玉袖。本想寻个正式场合再见,没想到,她自己倒先“投怀送抱”了。
真是……天意。马车在雨中前行,穿过寂静的坊道。苏玉袖的心却久久不能平静,
手腕因长时间用力而微微发酸,但看着对面那厮安然假寐的模样,
她硬是咬着牙不肯放松分毫。只觉得这段路,前所未有的漫长。也不知过了多久,
马车缓缓停下。外面车夫低声道:“世子,崇仁坊南门到了,前方不远就是苏府。
”苏玉袖如释重负,立刻收回匕首,迅速插回靴筒,一把抓过旁边的披风裹上,
动作快得像一阵风。她看也不看谢珩,伸手就去推车门。“等等。”谢珩忽然开口。
苏玉袖动作一顿,戒备地回头。却见谢珩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把油纸伞,递了过来,
脸上依旧是那副欠揍的懒散笑容:“雨还未停,拿着。若是淋病了,本世子可是会心疼的。
”苏玉袖一把夺过伞,狠狠瞪他一眼:“不劳世子费心!”说完,几乎是跳下了马车,
头也不回地冲入细密的雨幕中,连伞都忘了撑开。那抹海棠红色的身影,
很快消失在苏府侧门的方向。谢珩撩开车帘一角,望着那仓惶逃离的背影,直至彻底看不见,
才低笑一声,吩咐道:“走吧。”马车再次启动,碾过积水,驶向镇北侯府的方向。车厢内,
似乎还残留着那一丝属于她的、清甜的栀子花香。谢珩捻了捻指尖,眸色深了深。
苏家玉袖是么?我们,很快会再见的。苏玉袖几乎是逃也似的冲进了自家侧门,
后背紧紧抵在冰凉的门板上,心脏犹自“咚咚”擂鼓,震得耳膜发聩。雨水打湿了她的鬓发,
几缕黏在颊边,更添几分狼狈。手中那把做工精致的油纸伞被她紧紧攥着,
仿佛捏着个烫手山芋。“姑娘,您这是怎么了?”贴身丫鬟春桃闻声赶来,见她这副模样,
吓了一跳,连忙上前接过她湿漉漉的披风,“不是去赴林姑娘的茶会么?怎地淋雨回来了?
车呢?”苏玉袖摆摆手,气息未平,一句话也不想多说。
脑海里反复回放着马车里那张俊美又可恶的脸,还有他凑近时,拂过耳尖的温热气息,
以及那句石破天惊的“讨个媳妇回家”……脸颊又不受控制地烧了起来。“没事,
路上……车坏了,走回来的。”她胡乱搪塞过去,由着春桃伺候她换了干爽衣裳,
心里却像塞了一团乱麻。谢珩,那个长安城无人不知、无人不晓的混世魔王,
怎么会偏偏让她给撞上了?还一连三次!最后一次,更是直接闯进了他的马车!
这要是传出去,她的名声还要不要了?阿爹阿娘非得气病不可。她烦躁地揉了揉额角,
只盼着那谢珩只是一时兴起,戏弄于她,转头便将这桩“小事”抛诸脑后。
至于那把伞……明日就让小厮洗净了,寻个机会匿名送回镇北侯府去,这牵扯,越少越好。
然而,世事总不遂人愿。接下来的几日,苏玉袖刻意减少了出门,
连最爱的西市新到的胭脂水粉,都只让春桃去采买。可那谢珩的影子,却仿佛无孔不入。
先是阿爹下朝回来,满面红光,说是在宫门外偶遇了镇北侯世子,
那位平日里眼高于顶的世子爷,竟破天荒地与他寒暄了几句,
还夸赞他前几日递上去的关于修缮太学的折子“颇有见地”。苏郎中是个老实文人,
受宠若惊之余,只觉得世子爷虽传闻纨绔,但待人接物倒是谦和有礼。苏玉袖在一旁听着,
心里咯噔一下,暗骂那厮果然脸皮厚,手段还多。再然后,是她与手帕交去京郊慈恩寺上香,
为祖母祈福。回程时,竟在寺外不远处的凉亭里,又“偶遇”了谢珩。他一身月白锦袍,
玉冠束发,正与几位看似世家子弟的朋友品茶论画,端的是风流倜傥。见到她们一行,
他遥遥举杯,唇边笑意浅淡,目光却精准地落在她身上,停留了片刻。苏玉袖立刻扭过头,
假装没看见,拉着不明所以的姐妹快步离开,背后却似被那道目光灼烧着。这还没完。
没过两日,她兄长苏玉瑾从国子监休沐回家,
竟带回一个更令人震惊的消息——谢世子不知怎的,竟在一次击鞠赛后,主动与他结交,
还邀他日后一同去马球场练习。苏玉瑾是个单纯的读书人,对谢珩的“恶名”虽有耳闻,
但觉此人言谈风趣,骑***湛,并无传闻中那般不堪,反而生出几分结交之心。
苏玉袖听得心头火起,这谢珩,分明是把她身边的人都算计进去了!阿爹,兄长,
甚至连她出门的路线都摸得一清二楚!他到底想干什么?难道那夜马车里的话,竟不是玩笑?
她越想越气,一股倔劲儿也上来了。她苏玉袖行得正坐得端,凭什么要躲着他?
他越是这般步步紧逼,她越不能让他瞧扁了!这日,她特意精心打扮了一番,
穿着一身新做的鹅黄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,带着春桃,
直奔西市那家最大的胭脂铺“凝香斋”。她倒要看看,光天化日,众目睽睽之下,
那谢珩还能玩出什么花样!凝香斋内香气馥郁,各色胭脂水粉琳琅满目,
引得不少闺秀女眷流连。苏玉袖佯装挑选,心思却全在门口和窗外。果然,
不到一炷香的功夫,那抹熟悉的身影便出现在了店门口。谢珩今日穿着一身玄色暗纹劲装,
更衬得身姿挺拔,眉眼深邃。他一进门,原本喧闹的铺子瞬间安静了几分,
不少女客都悄悄红了脸,偷眼打量这位长安城著名的风流人物。掌柜的显然认得他,
忙不迭地上前招呼:“谢世子大驾光临,小店蓬荜生辉!不知世子需要些什么?
”谢珩目光在店内一扫,径直朝苏玉袖所在的位置走了过来。苏玉袖捏紧了手中的一盒口脂,
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,面上却强作镇定,只当没看见他。“苏姑娘,好巧。
”他在她身旁站定,声音带着笑意。苏玉袖深吸一口气,转过身,
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:“不巧,谢世子。想必世子是为了给红颜知己挑选脂粉?
那请自便,我就不打扰了。”说着,就要绕过他离开。谢珩却侧身一步,
不着痕迹地挡住了她的去路,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,
递到她面前——正是那***让春桃悄悄送回镇北侯府门口的那把油纸伞。
“苏姑娘前几日遣人送还此伞,可是嫌弃在下之物?”他挑眉,语气颇有些委屈,
“这伞乃江南工匠所制,伞面是上好的桐油纸,伞骨是湘妃竹,虽不值什么,倒也算精巧。
姑娘那日淋雨归家,若因此染了风寒,在下心中难安。故而特来,再将此伞奉上,
以备不时之需。”他这番话声音不大不小,
却足以让周围竖着耳朵听动静的人都听个清清楚楚。顿时,
各种探究、好奇、暧昧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苏玉袖身上。苏玉袖气得浑身发抖,
这厮分明是故意的!他这是在告诉所有人,她苏玉袖与他谢珩有牵扯,
甚至到了互赠雨伞的地步!“谢世子!”她咬着后槽牙,压低声音,眼底怒火燎原,
“你我萍水相逢,无功不受禄,这伞,我受不起!还请世子自重,
莫要再行此等令人误会的举动!”“误会?”谢珩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话,低笑一声,
非但不退,反而又凑近了些,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,“那夜马车之中,姑娘持匕相对,
在下可是记忆犹新。如此‘深刻’的缘分,怎能说是误会?”他靠得极近,
熟悉的松木气息再次将她笼罩。苏玉袖又羞又恼,只觉得脸颊滚烫,
恨不得当场将手里的口脂盒子砸到他脸上。“你……无耻!”她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。
“在下只是实话实说。”谢珩耸耸肩,一脸无辜,随即又扬声道,“既然苏姑娘不喜这把伞,
那便算了。掌柜的,”他转向一旁看得目瞪口呆的掌柜,
“把你们这儿新到的、最好的胭脂水粉,每样都给苏姑娘包上一份,记在我账上。”“谢珩!
”苏玉袖彻底怒了,连名带姓地吼了出来,也顾不得什么淑女仪态了,“谁要你的东西!
你再敢胡言乱语,纠缠不清,我……我就去京兆尹府告你!”这话一出,满堂皆静。
去京兆尹告镇北侯世子?这苏家姑娘,可真够泼辣的!谢珩却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好笑的事情,
凤眸中笑意流转,非但不恼,反而饶有兴味地看着她气鼓鼓的模样,
仿佛在欣赏一只张牙舞爪的猫咪。“告我?”他慢悠悠地重复了一遍,尾音拖长,
“告我什么?当街调戏良家妇女?还是……强送胭脂水粉?”他摇了摇头,啧啧两声,
“只怕京兆尹也不敢接这状纸啊。更何况……”他话音未落,
铺子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喧哗。紧接着,
一个穿着金吾卫服饰的兵士急匆匆闯了进来,对着谢珩单膝跪地,语气焦急:“禀世子!
不好了!永兴坊那边出了乱子,几家商户因争抢水源械斗,伤了人,刘副将弹压不住,
请您速去定夺!”谢珩脸上的懒散笑意瞬间收敛,眉宇间染上一抹肃杀与冷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