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开场:月圆之夜的叩门声“修远……陆老师,在家吗?”院门外,那声音怯生生的,

像是怕惊扰了满院的月光,又带着三分刻不容缓的焦灼。

我放下手中那本翻得起了毛边的《红与黑》,墨香与窗外渗进来的桂花香混在一处,

让人心安,却被这突如其来的叩门声搅乱了。我起身,踱步到门前。透过老式木门上的缝隙,

我看到了她。是供销社主任的母亲,钱家婶子。她并非空手而来,怀里抱着一个沉甸甸的,

用荷叶和油纸层层包裹的长条物事,绳子捆得结结实实。即便隔着门,

那股子烟熏火燎、咸香霸道的腊肉味道,还是蛮横地钻进了我的鼻腔,勾起了肚里的馋虫。

“婶子,这么晚了,快请进。”我心下狐疑,一把拉开了院门。中秋佳节,家家团圆,

她不在家陪着儿子儿媳,跑到我这个“仇人”家里来做什么?她脸上堆着笑,

那笑意却像秋后的黄瓜,蔫蔫的,透着一股子说不清的尴尬和讨好。“不了,不了,

修远老师,我就是……就是路过。”她说着,便把怀里那块分量十足的腊肉,

硬生生往我手里塞。那腊肉入手极沉,至少有四五斤重,还带着她怀里的余温。

“这……这是我们家振宇,他……他不懂事,让我……让我给你赔个不是。

”我捧着那块油光水滑的腊肉,一时之间,竟有些反应不过来。钱振宇?

那个在全镇干部大会上,被逼着念检讨,颜面扫地的钱家大少爷?那个指着我的鼻子,

说我挪用公款,让我等着瞧的纨绔子弟?他会赔不是?昨天,

在镇**大院那场闹剧般的批斗会上,他父亲钱主任找补回来的那一百二十块公款,

我已经原封不动地交还给了学校的会计。当时,钱振宇的脸,比猪肝还要红,比锅底还要黑。

他那双眼睛里喷出的火,几乎要把我烧成灰烬。难道,这短短一夜之间,

还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惊天逆转?1五块钱的风波一九八二年,壬戌狗年的中秋,

似乎比往年来得更早一些。秋老虎的余威尚在,白日里,太阳依旧烤得青石村的土路滚烫。

但早晚的风里,已经夹杂了丝丝凉意,和着田垄间稻谷成熟的芬芳,

以及漫山遍野的桂花甜香。我踩着一双母亲纳的千层底布鞋,走在去往红旗镇的路上。

鞋底厚实,却依然能感觉到脚下石子的棱角,一下一下,硌得人心里也跟着起伏。

家里的那瓶“丰收牌”特级酱油见了底,母亲炖肉时发现,已经念叨了两天。中秋节,

按规矩是要祭月、团圆的,一瓶好酱油,一壶薄酒,是这顿团圆饭里不可或缺的仪式感。

我是陆家唯一的壮劳力,这种跑腿的活儿,自然责无旁贷。红旗镇供销社,

是附近十里八村唯一的“商业航母”。一栋苏式风格的二层小楼,灰砖砌墙,红瓦铺顶,

门楣上,“红旗镇供销合作社”九个描金大字,在阳光下熠熠生辉。

我一脚踏入那高高的门槛,一股独有的、混杂着岁月气息的凉意便扑面而来。

那是酱油和米醋发酵的酸香。是“大前门”和“恒大”牌香烟的辛辣。

是“百雀羚”雪花膏甜腻的芬芳。也是麻袋里五谷杂明陈旧的味道。这一切,

都融合成一种独属于八十年代,独属于供销社的,让人心安又莫名怀念的气息。

光线从昏暗的室内望出去,门口那片被阳光照得白花花的地面,显得格外刺眼,

让人有些恍惚。供销社里人头攒动,摩肩接踵。临近中秋,

家家户户都揣着攒了许久的钱和票,来置办过节的物什。东头的布匹柜台,

几个新媳妇正围在一起,用指尖捻着的确良和灯芯绒的料子,

叽叽喳喳地讨论着给孩子做新衣裳的花色。西头的五金柜台,

一个老汉正就着柜台上的煤油灯,费劲地点着他的旱烟锅。我穿过拥挤的人群,

径直走向最里间的食品副食柜台。柜台后面,站着一个姑娘。

她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湖蓝色碎花衬衫,袖口一丝不苟地挽到手肘,

露出一截凝脂般皓白的手腕。两条乌黑油亮的麻花辫,像两条乖巧的蛇,安静地垂在胸前。

辫梢用最时兴的粉色尼龙绳扎着,随着她低头打算盘的动作,轻轻地晃动着,

扫过胸前那本记录着柴米油盐的账簿。阳光从高处的玻璃窗斜斜地打进来,一束金色的光柱,

恰好落在她的算盘上。那些油润的深褐色算盘珠子,在她纤细白皙的手指下,

噼里啪啦地上下翻飞,清脆的撞击声,像一曲最动听的歌谣,在嘈杂的人声中,

奏出一方独有的宁静。“同志,打两斤酱油,再来一瓶白米酒。

”我把手里那个洗刷得干干净净的空酱油瓶,和一张捏出了汗的五元大钞,

轻轻放在了那被岁月摩挲得油光水滑的木质柜台上。柜台的边角处,还有几道深深的刻痕,

不知是哪家调皮的孩童,用小刀偷偷留下的童年印记。她闻声,缓缓抬起头。

那是一张极为干净的脸。算不上倾国倾城,但眉眼清秀,宛如江南水墨画里走出来的人物。

皮肤是那种常年在室内,不见烈日才有的冷玉般的白皙。她的眼睛很大,眼尾微微上翘,

瞳仁黑白分明,像两颗浸在清泉里的黑曜石。看人的时候,

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、怯生生的神气,仿佛一只受惊的小鹿。“好的。”她的声音,

轻轻柔柔的,像山间清晨的薄雾,又像羽毛,不经意间拂过你的心尖。她接过瓶子,

转身从一个半人高的黑陶大酱缸里舀酱油。那酱缸的缸口盖着一块厚重的木板,一揭开,

浓郁醇厚的酱香便立刻弥漫开来,霸道地占据了周围的空气。她用一个长柄的竹筒勺,

极为熟练地舀起一勺乌黑发亮的酱油,小心翼翼地通过一个白铁皮漏斗,缓缓注入我的瓶中。

不多不少,正好在瓶颈处停下。整个过程,她的动作都带着一种赏心悦目的韵律感,

不疾不徐,安安静静,仿佛在完成一件神圣的艺术品。打好酱油,

她又从货架上取下一瓶用红色塑料盖封口的白米酒。她把两样东西并排放在我面前,

然后开始算账。“酱油一斤一毛二,二斤是两毛四。白米酒一块二。总共是一块四毛四。

”她一边说,一边拨动着算盘,珠落玉盘,清脆悦耳。“您给的是五块钱,

应该找您三块五毛六。”她拉开那个老旧的钱匣子,从里面数出一沓纸币,仔细地点了两遍,

确认无误后,才连同几枚硬币,一并递给我。我接过钱,胡乱地往裤兜里一塞,

一手拎着酱油瓶,一手拿着米酒,转身就往外走。外面的热浪,再一次将我包裹。我眯着眼,

顶着西斜的日头,快步往家赶。走到村口那棵百年老槐树下,才觉得口干舌燥,

喉咙里像是要冒出火来。我停下脚步,打算去旁边的小卖部,

买一根五分钱的红豆冰棍解解暑。我掏出口袋里的钱,准备数出零钱。

可当我把那把钱摊在手心时,整个人都愣住了。一张崭新的五元大钞,

赫然躺在一堆毛票和钢镚儿中间。五块钱!加上那些零零碎碎的毛票,她找给我的,

不是三块五毛六,而是……八块五毛六!她足足多找了我五块钱!我的心,在那一瞬间,

“咚咚咚”地剧烈跳动起来,像揣了一只兔子。五块钱!在1982年,

这绝对不是一个小数目。对于我家而言,这几乎是半个月的菜钱。

对于那个看起来文文静静的姑娘来说,这恐怕意味着她要白干一个月,

才能补上这个巨大的窟窿。我甚至能想象得到,当她晚上盘点对账,

发现钱匣子里少了这要命的五块钱时,会是怎样一副焦急、委屈又六神无主的可怜模样。

那双清澈如泉的眼睛里,会不会急得泛起泪光?会不会因此被主任批评,

甚至……丢了这份在当时看来无比体面的工作?槐树上的秋蝉,还在不知疲倦地嘶鸣着,

那声音钻进耳朵里,搅得我心烦意乱,五脏俱焚。把钱留下?这个念头,

如同一只狡猾的狐狸,只在我的脑海里探了一下头,就被我狠狠地一脚踩灭了。

我父亲曾是私塾先生,虽然后来时运不济,但他从小教我的,便是“君子爱财,取之有道,

不义之财,分文不取”。这五块钱,拿着烫手,更会灼伤我的良心。

我攥紧了那张崭新的五元纸币,转身,没有丝毫犹豫,重新向红旗镇的方向大步走去。

顶着更加毒辣的日头原路返回,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铁板上。

汗水很快浸透了我后背的蓝布褂子,黏糊糊地贴在身上,说不出的难受。

刚才还觉得漫长的路,这一刻,却恨不得能缩地成寸。我的脑子里,反复盘算着,

待会儿该怎么说。直接说她算错了账?供销社里人来人往,

会不会让她在同事和顾客面前下不来台?她看起来那么腼腆,脸皮薄得像窗户纸,

怕是一捅就破。或者,我再买点什么,把这五块钱不动声色地花出去?

这个念头很快也被我否定了。买什么能正好花掉五块钱?再说了,那不是掩耳盗铃吗?

账目上,依然会有一笔五块钱的亏空。思来想去,还是觉得实话实说,最为妥当。

大丈夫行事,当光明磊落。等我再次气喘吁吁地站在供销社门口时,

里面的人比刚才更多了些。大概是临近傍晚,各个单位下工的人,都顺路来采买过节的东西。

我一眼,就看到了她。她正忙着给一位大娘称散装月饼,脸上的神情无比专注。

那位大娘似乎在为月饼的品相和她争执,唾沫星子都快喷到她脸上了。她也只是微微侧着头,

耐心地听着,没有一丝一毫不耐烦的神色,只是用轻柔的语气解释着。

等她终于应付完那位难缠的大娘,我才挤到柜台前。“同志。”我叫了她一声。

她又一次抬起头,看到是我,那双清亮的眸子里,掠过一丝小小的惊讶,似乎在奇怪,

我怎么去而复返。“您的酱油……还是酒,是出了什么问题吗?”她小声地问,

语气里带着一丝职业性的紧张。我摇了摇头,把那张被我手心的汗浸得有些潮湿的五元大钞,

连同那些毛票,一起放在了柜台上。然后,我把那张五块钱的纸币,往前推了推。“你刚才,

钱找多了。”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、自然,不带任何情绪。她的目光,

落在柜台上那张崭新的五元钱上,先是茫然,随即,像是想起了什么,猛地睁大了眼睛。

那双漂亮的眼睛里,写满了难以置信。她低下头,纤长的睫毛像两把小刷子,飞快地眨动着。

她不自觉地咬住了下唇,飞快地在心里默算了一下。然后,一股惊心动魄的红晕,

以肉眼可见的速度,从她修长的脖颈根部,迅速蔓延开来。经过小巧的耳垂,

最后烧红了她整张白皙清秀的脸颊。那红色,就像是中秋傍晚,

天边最绚烂、最瑰丽的火烧云。“啊……”她张了张嘴,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,

只是慌乱无措地摆着手,像一只做错了事的孩子。周围开始有人注意到我们这边的动静,

几道好奇的、探究的目光,像探照灯一样投了过来。我看到她更加局促不安了,

两只手下意识地绞在一起,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白色。“没事,下次注意点就好。

”我不想让她更加尴尬,便压低了声音,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说了一句。

她抬起头,飞快地,像是受惊一般地看了我一眼。那眼神里,有劫后余生的庆幸,

有无地自容的羞赧,有发自肺腑的感激,还有一些……一些我当时读不懂的,复杂的情绪。

然后,她又迅速低下头,声音细得像蚊子扇动翅膀:“……谢谢你。”说完,

她手忙脚乱地把那五块钱收进钱匣子里,整个过程,头都不敢再抬一下,

仿佛那柜台上有个地洞,能让她钻进去。我没再多说什么,转身,汇入了熙熙攘攘的人流。

这一次,走在回家的路上,心里却莫名地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和熨帖。天边的夕阳,

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。吹来的晚风里,似乎都带着桂花的甜意,

和一丝丝……若有若无的,她身上那股淡淡的皂角清香。我的脑海里,反复浮现的,

是她那张红得像熟透了的苹果一样的脸。还有那双亮晶晶的,仿佛会说话的眼睛。

那时候的我并不知道,这微不足道的五块钱,将会像月老手中的一根红线,将我和她的命运,

在那个中秋的黄昏,悄悄地,又无比牢固地,牵在了一起。

2暗流涌动的追求生活很快恢复了它原本的轨迹,波澜不惊。

我依旧每天去村里的小学教书,对着一群还流着鼻涕的半大孩子,

一遍遍地教他们念“a、o、e”,给他们讲山外面的世界。

日子像村口那条缓缓流淌的青石河,平淡,却也安稳。送还那五块钱的事,

我并没有刻意放在心上。那本就是我该做的,

换了任何一个脑子里还装着“仁义礼智信”的人,大概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。只是,

偶尔在夜深人静,批改学生们那些画满了红叉的作业本时,那张瞬间涨红的脸,

会毫无征兆地跳进我的脑海里。很奇怪的感觉。不强烈,却像一根细细的羽毛,

总在不经意间,轻轻搔动一下你的心房,泛起一圈圈微不可察的涟漪。大概过了一个星期,

我去镇上给学校采购新的粉笔和墨水。回来的时候,需要经过供销社。鬼使神差地,

我没有直接抄近路回村,而是绕到了那栋熟悉的二层小楼前。我告诉自己,只是顺路买包烟,

给父亲的。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,那股混合着各种味道的空气再次将我包裹。柜台后面,

依旧是那个纤细的身影。她好像瘦了一点,下巴的线条更显清瘦。她正在整理货架上的罐头,

踮着脚,努力地想把一瓶沉甸甸的水果罐头往上层摆。她的个子不算高,试了几次,

都差那么一点点,显得有些吃力。我走过去,几乎没有经过大脑思考,

就自然而然地开了口:“我来吧。”我的声音,似乎把她吓了一跳。她回过头,看到是我,

手里那瓶黄桃罐头差点没拿稳,发出一声轻微的晃动。“……是你。”她的声音里,

带着掩饰不住的惊讶和一丝……不易察觉的欣喜。我从她手里接过那瓶冰凉的罐头,

手臂轻轻一抬,就稳稳地放在了货架的最上层。玻璃瓶身那股凉意,顺着我的指尖,

一直传递到我的心里。“谢谢。”她低着头,小声说。脸颊上,又泛起了一丝淡淡的粉色,

像清晨初开的桃花。“不客气。”我故作轻松地笑了笑,“来买包‘大前门’。”“哦,好。

”她转身,从后面的货柜里拿出一包烟,递给我。我付了钱,接过烟。这一次,

她找钱的时候,格外地认真,生怕再出任何差错。她把零钱一枚一枚地数好,

仔仔细细地放在我的手心里。她的指尖,不小心碰到了我的掌心。很轻很轻的触碰,

像一片雪花,落在温热的皮肤上,瞬间就融化了,却留下了一片挥之不去的,微凉和**。

我能清晰地感觉到,自己的心跳,漏了一拍。她也像是被电流烫到了一样,飞快地缩回了手。

我们俩谁都没有说话,空气里,弥漫着一种微妙的、有些尴尬,又有些甜蜜的气氛。

就在这时,一个高大壮实的身影,像一堵墙似的挤了过来,

带着一股浓浓的汗味和嚣张跋扈的气焰。“清禾,给我来两条‘中华’,

再拿两瓶‘西凤酒’!”那声音洪亮得,让整个供销社的玻璃窗都嗡嗡作响。我转头看去,

是镇上钱主任的大儿子,钱振宇。他爹是红旗镇的一把手,仗着这层关系,

钱振宇在附近几个村子向来是横着走。游手好闲,不务正业,整天领着一帮狐朋狗友,

不是去河里摸鱼,就是聚在镇上的台球室里打牌赌钱。他显然也看到了我,

一双三角眼上下打量了我一番,眼神里充满了不加掩饰的轻蔑和挑衅。“哟,

这不是青石村的陆大老师吗?”他阴阳怪气地拖长了调子,嘴角挂着一丝嘲讽的笑。“怎么,

学校发不出工资了?也来买这种掉价的‘大前门’抽?”我没有理他,只是平静地看着他,

眼神无波无澜。对付这种人,最好的方式,就是无视。钱振宇见我没反应,自觉无趣,

便把注意力又转向了沈清禾。他的眼神,肆无忌惮地在她身上逡巡,从她清秀的脸庞,

到她纤细的腰身,那种黏腻的、不怀好意的目光,让我觉得胃里一阵翻腾,很不舒服。

“清禾,晚上镇电影院放新片子《少林寺》,一起去看啊?我给你留好了第一排的座!

”钱振宇把身子往前凑了凑,几乎要贴在柜台上了,那股子烟酒味和汗臭味更浓了。

沈清禾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小步,拉开了彼此的距离。

她脸上那点刚褪下去的红晕又浮了上来,但这一次,不是因为羞涩,

而是因为显而易见的厌烦和抗拒。“不了,钱大哥,我晚上还要对账,走不开。”她低着头,

声音冷淡地拒绝,像一块冰。“对什么账啊,那点活儿让你娘帮你干不就行了?

”钱振宇不依不饶,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霸道,“就这么说定了啊!我晚上来接你!

”说完,他把烟和酒往怀里一揣,钱“啪”地一声拍在柜台上,看都没看我一眼,吹着口哨,

大摇大摆地走了。我能清晰地感觉到,沈清禾紧绷的身体,在钱振宇离开后,

才慢慢地放松下来。她轻轻地舒了一口气,像是卸下了一个千斤重的包袱。

她抬头看了我一眼,眼神里有些歉意,又有些无奈,还有一丝……求助的意味?那一刻,

我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说不清、道不明的情绪。也许是同情。也许是……一种原始的,

属于男性的保护欲?我不知道。我只知道,从那天起,红旗镇供销社,我开始去得勤了。

3橡皮与情愫我开始找各种各样,甚至有些蹩脚的借口,去供销社。

今天说是家里的盐没了,明天说是母亲想吃点饼干。有时候实在找不到理由,

就借口去镇上办事,顺路进去站一会儿,哪怕什么都不买,就跟她聊上两句无关痛痒的话。

我们的对话,大多很平常,很琐碎。“今天天气真热,像是又回到了夏天。”“是啊,

你教书辛苦,要多喝点水,别中了暑气。”“你这新到的毛巾花色挺好看的,

是沪市来的货吧?”“嗯,的确是,料子也软和,你要不要给伯母来一条?”她的话不多,

大部分时间,都是我在说,她在听。她听得很认真,那双清澈的眼睛总是专注地看着我,

仿佛我的每一句话,都是世间最动听的乐章。偶尔,她会抿着嘴,露出一个浅浅的笑,

嘴角边,会旋起两个小小的梨涡,比柜台里最甜的糖果还要甜。我知道,

我们青石村和她家所在的红星村,隔着好几里地。她对我,

除了那个“还了五块钱的教书先生”的印象,几乎一无所知。于是,我开始有意无意地,

像孔雀开屏一样,向她透露一些我的信息。我说我以前在县里的第一中学读书,

成绩一直名列前茅,本来是有机会考上京城的大学的。但因为家里的一些历史遗留问题,

耽搁了。我说我喜欢看书,尤其是那些翻译过来的外国小说,比如《牛虻》,

比如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》。我说我的理想,是当一个好老师,让村里的孩子们,

能通过读书,看到山外面的世界,改变自己的命运。我说这些的时候,她总是听得入了神。

她的眼睛里,闪烁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芒。那是好奇,是向往,

也是……一种近乎崇拜的光。我不敢确定。我只知道,和她聊天,是一件很愉快的事。

她的安静,仿佛能抚平我内心深处,因命运不公而滋生的所有焦躁和不甘。有一天,

我照例去供销社“闲逛”。她正在柜台后面,低着头,用一张画报纸,

小心翼翼地包着什么东西。看到我来,她像是受惊的小鹿,慌忙把手里的东西往身后藏。

“你……你来了。”她有些结巴,脸颊飞上了两朵红云。“在忙什么呢?神神秘秘的。

”我好奇地问。她的脸更红了,支吾了半天,才从身后拿出那个用报纸包好的小方块,

像献宝一样递给我。“这个……送给你。”我接过来,打开一看,是一块崭新的,

带着淡淡墨香的橡皮。不是我们学校发的那种又硬又黑,一擦就破一个洞的劣质橡管,

而是那种半透明的,带着水果香味的,只有在县城文具店才能买到的“高级货”。

“这……”我有些惊讶,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。“我……我听你说,

你们学校的橡皮不好用,总是把孩子们的本子擦破。”她低着头,不敢看我,声音小小的,

像蚊子哼哼。“这个……这个是我托人从县里带的。你……你别嫌弃。”我的心,在那一刻,

被一股巨大的暖流包裹了。那块小小的橡皮,静静地躺在我的手心里,却仿佛有千斤重。

它不仅仅是一块橡皮。更是她那份细腻、体贴,又带着几分笨拙的关心。她竟然记得,

我某一次闲聊时,无意中抱怨过的一句话。我攥紧了那块橡皮,

仿佛能感受到她指尖残留的温度。“谢谢你,我很喜欢。”我看着她的眼睛,

无比认真地说道。她的脸颊上,那两个浅浅的梨涡又浮现了出来。那笑容,明媚得,

仿佛能照亮整个世界。从那天起,我感觉到,我们之间那层看不见的、薄如蝉翼的隔膜,

似乎正在慢慢融化,消失不见。我们的聊天内容,也开始从天气、商品,

慢慢转向了彼此的生活和内心。我知道了她叫沈清禾,家里还有一个正在读初中的弟弟。

她不爱说话,但心灵手巧,会纳鞋底,会绣花,还会做一手好吃的桂花糖糕。

她也知道了我的名字,陆修远。知道了我的母亲身体不太好,常年需要吃药。

知道了我们家院子里种了一棵桂花树,每年秋天,都会开满一树金黄的碎花,香飘十里。

我们的关系,就像春天里慢慢抽芽的柳条,在不知不觉中,变得越来越近,越来越密。

这一切,自然也一字不落地,落入了钱振宇的眼里。他看我的眼神,从最初的轻蔑,

变成了毫不掩饰的嫉妒和敌意,像淬了毒的刀子。**暴前夜的对峙钱振宇开始变着法地,

找我的麻烦。我去供销社,他十有***也会在。我前脚刚到,他后脚就跟了进来,

像一只闻到腥味的苍蝇。他不再是阴阳怪气,而是变成了**裸的、直接的挑衅。

他会当着我的面,把一沓崭新的十元大钞,“啪”地一声拍在柜台上,

用一种极尽炫耀的姿态,对沈清禾说:“清禾,把你们这儿最好的‘沪市’牌香烟,

最贵的‘茅台’酒,都给我拿出来!”然后,他会斜着眼睛看我,嘴角挂着嘲讽的笑,

那意思不言而喻:你个穷教书的,买得起吗?沈清禾总是很为难。她不想搭理钱振宇,

但又不能得罪他这个“太子爷”。她只能板着脸,公事公办地给他拿东西,找钱,整个过程,

一句话都不多说。而我,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,不言不语,神色淡然。我知道,

钱振宇想激怒我,想让我在沈清禾面前出丑,最好是能跟他动起手来。

我若真的跟他起了冲突,那便正中他的下怀。一个穷教书的,跟镇主任的儿子动手,

无论谁对谁错,最后吃亏的,只能是我。我的沉默,在钱振宇看来,就是懦弱,

是无能的表现。这让他更加得意,也更加变本加厉。有一次,

我正在跟沈清禾说着一本新书的内容,钱振宇又像幽灵一样晃了进来。“哟,

陆老师又来给我们的清禾上文化课呢?”他流里流气地靠在柜台上,抖着腿,

一副二世祖的模样。“讲什么呢?讲怎么用笔杆子赚钱?我告诉你,

那可比不上我爹手里的那颗公章好使啊!”他身后的几个跟班,立马发出一阵哄笑。

沈清禾的脸,“唰”地一下就白了。她咬着嘴唇,一双秀眉紧紧蹙起,

瞪着钱振宇:“钱振宇,你别在这里***!”这是我第一次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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