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道声音对我厉喝,我不再说话。
耳边不时脚步匆匆,我被蒙着眼在此留了一夜,晕晕沉沉的靠在椅子上睡去。
直到清晨被一声熟悉的声音惊醒,如深潭坠玉:
「我不是让你们不要惊动旁人?这点小伤用金疮药熬一熬就过去了。」
「公子,您伤势太重,万不能这般将就。这是百草堂的林大夫,心地仁善,医术高明,我们才请她来的。」
「请?我竟不知世上还有这等请法?」
我摸着还晕乎的后脑勺,缓缓开口。
榻上的人似乎被我的话惊到了,迟疑的看向我:「你是?」
我咧嘴一笑:「陆公子,别来无恙啊。」
面上的纱布被人取下,四目相对,皆是不可置信。
眼前的陆言剑眉英挺,面容桀骜,比之一年前的少年郎更添披坚执锐的深沉和肃穆,如冷峻松柏,处处散发着成熟的味道。
而我亦不似当初身穿苎麻布衣的村姑,素衣薄衫,面若芙蕖,浓密发髻上只着一支桃花钗,更添清丽之色。
「是你?」
陆言好半天才认出我来,忽而想起什么,又撇过脸去:
「你怎么会在京城?」
我笑眯眯的撒谎:「你的玉佩真值不少钱,我给当了五十两,来京城给人当学徒,如今攒了不少钱开了间百草堂。」
「五十两?你可知那玉佩值上千……」
「罢了。」
陆言倒吸了一口凉气,拳头握紧,似乎恨不得把我脑袋里的水晃出来。
我假装没看见,慢悠悠的打量他:「陆公子到底是做何营生,为何几次三番都受伤惨重?」
陆言愕然:「你,你不知道我的身份?」
我挑眉问他:「我应该知道你的身份?」
陆言面色一沉,叹了口气:「罢了。」
「陆离,赏林大夫百两白银,护送她回去。」
我接过侍卫递过来的一盒白银,朝陆言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:
「多谢骠骑大将军的赏赐。」
说罢,也没看陆言的脸色,折返回了药堂。
那日以后,我依旧规规矩矩的在百草堂当我的林大夫。
只是不同的是,陆言会时不时来找我。
他每次过来,身上都有大大小小不同的伤口。
我会支开小桃派她去坐诊,在后院的厢房中给陆言治伤。
「你不是当今圣上的小舅子,先皇后的亲弟弟,永安公主的亲舅舅么?为何招惹了这般多的仇家?」
一开始陆言总是言辞含糊,后来同我来往的熟悉后,他才浅浅透露,世家贵族多有忌惮他身份的人。
再者他身为骠骑将军,风头太盛,总是会招惹一些麻烦。
「不招人妒是庸才。」
我浅浅评价一句。
陆言扬唇,眸中的笑意冲淡了身上的冷冽肃穆之气,他抬眼看着我:
「那你呢?听说你在百草堂坐诊从不收穷人的诊金,在京城也是赫赫有名,岂不是也被人忌惮?」
我扬眉:「那是自然。」
「所以你请了诸多镖师和打手,整日徘徊在药堂周围,就是防着旁的大夫针对你?」
陆言看向我的眼睛,我手下敷药的动作一抖,有些不自然的敷衍:
「不然呢?」
陆言没再说话,我亦未再出声。
直到他穿好衣衫打算离开,我才开口:
「听闻永安公主也颇懂医理,若能同她切磋交流,想来也是桩幸事。」
陆言手上的动作一顿,看了我一眼,又匆匆离去。
这一去,他有一个月未曾来过百草堂。
直到那日我逛首饰铺子,瞧见对面的醉仙楼上有人朝我招手。
我提裙拾阶而上,有小二将我引入最上等的茶阁,里面坐着两个大周数一数二尊贵的人。
我垂眸深深行礼:「民女拜见永安公主,拜见陆将军。」
眼前的永安公主身着寻常姑娘的衣服,坐姿慵懒随意,眉目写着骄纵恣意,朝我颔首:
「你倒是有眼力见。」
「小舅舅说,你想同我请教些医理?我听说你是京城第一女大夫,还有你不懂的?」
我看了眼陆言,朝永安公主挽唇一笑:
「公主自幼长在宫中,涉猎甚广,自然比民女懂上许多。」
永安公主似是很满意我谦卑恭敬的态度,也愿意放下姿态同我交谈几句。
陆言在一旁听着,时而替我二人斟一盏茶水。这一聊就聊到了黄昏时分。
醉仙楼地处京城最繁华的地带,人来人往,一到晚上更是热闹非凡。
永安公主虽备受圣上宠爱,可到底被拘在宫中不得自由。
难得出宫一次,她赏着醉仙楼对岸的夜色风光,半点不想回去。
陆言催促再三,她才恋恋不舍的提裙,然眼尾扫过楼下一抹颀长的身影,忽而指着那人道:
「那是谁?」
我瞥了一眼,随口应道:「那便是名动京城的状元郎,赵青云赵詹事。」
「哦?原来就是他。」
永安公主的眼眸闪过一丝玩味,随后收回目光。
「走吧,小舅舅。」
陆言深深看了我一眼,叮嘱了一句:「你早些回去。」
我勾起唇角朝他嫣然一笑:「自然。」
他似是微微晃神,下楼的时候脚步踉跄了一下。
此后一个月,我未再见到陆言,也未见过永安公主。
我整日待在百草堂研究药理,研制药丸。
再后来的事,都是听小桃说的。
说是永安公主闹着非赵詹事不嫁,圣上动了好大的脾气,绝不允许她嫁给一个鳏夫。
永安公主发了狠,竟偷偷溜出宫住进了自家姑姑永乐大公主的府上。
永乐大长公主以豢养男宠出了名的。
听说永安公主有学有样,竟派人将赵詹事掳进府中给她当男宠,夜夜笙歌不休。后来还嫌不知足,直接住进了状元府,荒唐至极。
圣上为了此事,气的晕厥过去。
那日夜里,我在账本上写写画画。
一个不速之客怒气冲冲的闯入我的厢房,陆言一把拽住我的衣襟,眸色嗜血:
「是你?你利用我?」
我早知会有这么一日到来,也没打算给自己留后路。
陆言看起来气疯了。
我闭上双眼,不辩解一声,似乎任他责罚。
他收回手,薄唇紧抿,一双黑眸充斥着怒气,幽深锐利的盯着我,咬牙切齿道:
「赵詹事的事,是你规划好的?」
「你早知他杀了自己的妻子,剖了她的心?还喝了她的心头血?」
「你就这么恨他?这么在意他?」
我靠在墙壁上惨淡着一张脸,旋即笑道:
「怎么?他向永安公主承认了罪行?」
陆言握紧拳头,似乎恨不得掐死我:「你想害人,何须借永安这把刀?」
我盯着陆言那张俊美无双的脸,愈发觉得好笑:
「是我让永安公主看上赵詹事的?是我撺掇她把赵詹事当男宠养?是我纵容的?把她带出宫的不是你么?」
迎面一阵掌风,我双眼紧闭,然那拳头却是砸在我身后的墙上。
陆言冷冽的气息笼罩在我的脸上,冷冷道:
「你以为你能脱得了干系么?」
他走了,我虚脱的靠着墙滑落在地。
夏末秋初依然炎热,我却觉得满地寒凉。
我浑身发冷,出了百草堂漫无目的的在街上走,一抬头,映入眼帘的是状元府三个字,
门上贴着封条。
我熟门熟路的推开一处无人看守的角门走进去,正是赵府后院的枯井旁。
如今偌大的赵府空无一人,处处弥漫着血腥气,荒凉的像一座坟冢。
我承认,我才是那个罪魁祸首。
当初赵青云从我手里买的那只千年人参是假的,是我前世被赵青云剔骨抽血炼制的药引,重生回来的那日,那东西就出现在我怀中。
从那一刻开始,我就知道我的噩梦还未结束。
把那邪祟肮脏的东西给赵青云的时候,我叮嘱过他,万不得已不要吃它。
可赵青云还是吃了。
他禁不住吃了千年人参后能平步青云的诱惑,禁不住一路享尽荣华富贵的诱惑,在离开桃花镇的当晚,就吞了它。
阮郎中并非郁郁寡欢而死,是被赵青云杀死的,而阮雀娘亲眼见到自己的夫君杀掉爹爹后就疯了。
阮郎中一直垂涎赵青云手中的千年人参,想要独吞。
可赵青云不给,阮郎中想到自己散尽家财什么也没得到,气的要挟赵青云要将他始乱终弃的事说出去。
彼时赵青云已是京中炙手可热的状元郎,处处受人追捧,如何能忍受名声受损。
在一天夜里,他亲手挖开老丈人的胸膛剖了他的心。
得心疾的不是阮雀娘,是赵青云自己。
那假人参里掺杂着我的骨血,前世我受了多少折磨,赵青云就要夜夜忍受如附骨之疽般的疼痛。
听到我说喝心头血的法子,他没有丝毫犹豫就杀掉同自己恩爱数年的阮雀娘。
挖了她的心,喝了她的血,还要伪装自己是天下第一痴情郎。
为妻守灵不眠不休,不是因为他深情,而是他被心疾折磨的无法成眠。
好在那法子有缓解的效果,倒是一天比一天症状轻了。
我想赵青云一定觉得,只有我知道真相。
所以我花费了重金请了京城的高手,守着百草堂,以防赵青云对我下手。
他不是没有怀疑过我的身份,但几次三番都被我用计策遮掩过去。
无人知晓,我曾是桃花村里苦守寒窑其貌不扬的凌家小娘。
只是没想到,我的秘密被陆言发现了。
我前世时就听说过这位鼎鼎有名的大将军,传闻中他是皇权贵胄,是征战沙场,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将士。
那夜在西山看到他的第一眼,我就认出了他的身份。
前世赵青云拜见过这位陆将军,我认得他,也知道他是唯一能让永安公主听话的小舅舅。
陆言说的不错,我从救他的那一刻开始,就在算计他,甚至……有意勾引他。
永安公主向来嚣张跋扈,她养男宠的嗜好前世就可见一斑。
赵青云,偏偏长在她的喜好上。
我想,只有让一个权势更高的女人压制住赵青云,才有办法揭露他的丑事啊。
喝心头血的法子只能止住两个月的疼痛。
在被永安公主收为男宠前,赵青云已经杀过两个人了,都是赵府中的奴仆。
一样的死法,只是尸体离奇失踪。
而这一次,是永安公主亲眼见着自己宠爱的俊俏状元郎,抑制不住心疾,在府中杀了她的奴婢。
一切真相大白,赵青云罪行昭昭,他要忍受着烈火烹油般的痛苦,在禁牢中渡过他的下半生。
凉风习习,府里都是阴森之气,我往前一步,踏向枯井边缘,看向自己的双手。
这双手看着洁白无瑕,却是沾满了鲜血。
赵青云犯下的罪孽,有我的一半。
前世我因他的心狠手辣,忍受着数十年的痛苦,至今夜夜噩梦,醒来冷汗津津。
他想娇妻美妾,攀附高枝?他想平步青云,高枕无忧?
凭什么?凭什么?
阮雀娘死了,阮郎中也死了。他们都该死!
他们父女为了得到凌家的传家宝,不惜毒死我爷爷!
还联手赵青云将我做成药引,让我忍受地狱般的痛苦,让我重活一世也得不到解脱!
我捂着脸泪流满面,从怀中掏出那颗真正的千年人参,狠狠的往枯井里一丢。
什么传家宝!什么护佑一生!根本就是放屁!
如果不是它,爷爷根本不会死!
我们会在桃花镇上开间药铺,我会和赵青云退婚,嫁给一个可心的郎子,过着我安稳平静的一生。
可是这一切,都毁了!
我泣不成声,夜色下的枯井像是一只幽深的眼,踏进去,便是无尽深渊。
也只有踏进去,我才能结束这绵延两世的痛苦,得到彻底的解脱!
我脚下一动,张开双臂,就要直直栽下去。
「你疯了!」
一道熟悉的声音自顶上传来,我被人一把拦腰抱起。
陆言猩红着一双眼将我抵在凉亭柱上:
「凌墨染,不过说你两句, 你便要寻死?」
我红肿着一双眼, 哑然看着他:「你怎么在这里?」
陆言像是气狠了:「我若不在这,是不是明日连你的尸身都找不到?」
「我说的都是气话。」
「赵青云罪孽深重, 他心性不端,犯下恶事,那同你无关!」
「永安性情骄纵,纵然没有你引导,也会走上这条荒唐路。」
「至于我, 你想利用, 便利用就是。」
我张了张嘴, 盯着陆言怒气冲冲的脸, 不知该说什么。
陆言垂首, 将脸埋在我的颈窝处:
「是,是我醋了。」
「我查了你的过往,你原姓凌, 叫凌墨染, 住在桃花村, 同赵青云有婚约,他始乱终弃娶了旁人, 你想报复他。」
「我一直以为你心中还有他,才对你说那些伤人的话。」
「可倘若你要因此寻死,我心甘情愿被你算计, 被你利用。」
陆言冷不丁的对我表白一通,叫我忽然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。
我同他相顾无言半晌,他才喑哑着声音道:「我送你回家。」
陆将军把我送回百草堂, 帮我把沾染夜露的衣衫换下, 煮了滚热的姜汤,还变戏法似的在里头加了一味金银花。
陆言看了我一眼,低声道:「自从吃过你的药粥,我便一直记着这个味道。」
像是初阳照进心中的深渊,唤醒了往日的纯真。
我望着他行云流水般熬药的动作, 忽而笑了, 唤他一声:
「陆言?」
「嗯?」
他举着一柄蒲扇小心翼翼扇着炉灶下的火, 并未回头。
「陆大将军?」
我又唤了他一声。
陆言拧眉回头,薄唇抿成一道直线:「到底什么事?」
我靠在榻上朝他虚弱一笑:
「你说心甘情愿的被我利用,可是真的?」
「哼。」
陆言意味不明的哼哼一声,像我当初在山洞里调戏他时回应的那样。
我无声笑了起来。
「你受了风寒,把药粥喝了, 一滴都不许浪费。」
陆言把黑糊糊臭气熏天的药粥塞我手里。
我苦着脸:「能不能不喝?」
「不行!」
我又软言撒娇:「我不想喝……」
「那你喂我。」
「……」
我就着陆言的手一口一口喝着苦涩的药粥, 又出声问:
「永安公主怎么样了?」
「被圣上罚了半年的俸禄, 禁足半年。」
「那她先前养的男宠是不是……」
「不许提别的男人!」
「好嘛, 不提就不提。那你身边那个侍卫陆离……」
「除了我, 你谁也不许想!」
「我是帮小桃问的……」
「……行」
药粥喝完,室内安静了下来。陆言眸光幽深,低下头舔去我嘴角的药汁。
我心脏猛然一跳,全身血液上涌,忽然不知所措的出声:
「陆将军, 我要吃烤野鸡。」
「明天带你去郊外的庄子捉。」
「我想吃你亲手烤的。」
「给你烤。」
「还有,你的玉佩我没有当掉。」
「我知道。」
「我……」
「闭嘴,别说话了。」
「唔……」